沈晏

高冷文手不沙雕

照片

文/沈晏初

    摄影师又一次将皮夹里的照片拿出来端详。
    他坐在暗不见光的房子里,指间的烟无声落下一条灰白。饭桌上不知道是几天前的饭菜,散发着酸臭,大概还曾爬过肮脏的蟑螂。厨房坏了的水龙头一直淌下单薄的水流,在一摞未洗的碗筷上淌出一层油渍。
    摄影师已经四十三岁了,而立之年对于男人来说,本来该少有变故,是最稳定的时期。而今天,妻子和他去民政局办了离婚手续。
    烟已经烧到尽头了,他面无表情拖过烟灰缸按灭了这点火光。
    手机突然响了起来,在过分寂静的房子里突然得让人心里一惊。他扫了眼来电显示不敢耽搁的接通了电话:“喂,李哥啊,有什么事吗?”
   “这不最近工作室的人都接单出去了,明天有个婚礼摄影的单子想着你该没事做就交给你了。”
    “啊,这样……”
    “地方有点远,你明天得早点去可别耽误了人家好时辰。这事我就交给你了,待会就把客人联系方式发给你,我这儿还有事先挂了。”
    听着那头传来的忙音,摄影师脸上的卑谦讨好像脱漆的壁画,一寸寸剥裂。
    摄影师看了眼柜橱上落了许多灰的奖杯,目光忽然变得有些悲哀。他用力搓了搓脸,然后把那张照片妥帖地收进皮夹。
   
    清早,他收拾好行李,把书房里一个个大大小小的相框收进里抽屉。在房子里转了一圈,他突然觉得有点儿无聊。
    这样的离开,似乎也不需要准备什么。
    然而意料之外的一个电话阻止了他的离开。
    是久为谋面的弟弟,和刚刚去世了的久未谋面的老父亲延搁了他的行程。
    得到消息后思绪有过一段时间的空白,内心是骗不了人的缺乏激烈的情绪。他在回老家的火车上回想了许久关于亲人的记忆。他想起庭前的桔子树和柚子树,他想起盛夏里消过暑的那阵风,想起放学街上叫卖的冰凉粉。
    他想起了……可供念记的回忆都不够鲜明,模糊得像蒙着灰失去颜色的黑白照。
    摄影师点了一根烟,狠狠的抽了一口,他或许觉得有些烦躁。
    弟弟通知了许多不知远近的亲戚,前来吊唁的人把家中围得水泄不通,从中还传来哭丧者令人难受厌烦的哭声。
    父亲已经入殓了,他挤了进去,入眼就是灵台上父亲的遗照。他一时无由地怔在原地,但还未酝酿出什么情绪,弟弟居然很快认出了他,带他去换了麻衣,并嘱咐他诸多事宜。
    这几天很忙碌,弟弟脸色十分愁苦悲痛,他也跟着沉重了起来。一直到出殡后,他才终于得以脱身。
    亲戚们走得差不多的时候,他也准备离开了。想去弟弟的房间告个别,在门外听见里面有个陌生的亲戚在和弟弟聊天。
    两人聊得似乎很融洽,他没想再叨扰,想着上火车了发个信息当告别。
    转身的时候,没掩紧实的门里钻出一句不太真切的话——“啧,这次收了不少钱吧……我爸什么时候死呀,到时你可别短了我的份子钱啊。”

    摄影师脚步一顿,看了下时间,离上车还有四个多小时,他便转道去了父亲的新坟前。弯腰在地上捡了几根散落的香,掏出打火机点燃,对着老父亲的墓碑,拜了三拜。
    下午的日头还有些毒辣,但这儿只有他一个人,空旷旷的,安静到连草叶都默不作声。
    他盯着碑上父亲的遗照,连着几天压抑而烦躁的心都安静了下来。

    晚上里气温也并未多凉爽,尤其是在人山人海的火车站,喧闹,黏腻,闷热。
    目的地挺远的得坐十来个小时,但他还是来到了火车站。几十年来,不论路途远近,他从未坐过飞机,也未坐过高铁地铁。
   他似乎不愿意接受新的东西,新的方式,他往往固步自封地缩在自己陈旧的生活里,对外界新奇和丰富的一切冷眼旁观。
   他活成了一个固执冷漠的人。
   但是当坐上了火车,看着窗外隐于黑夜的建筑急速倒退成一线残影时,他忽然放松了下来。想着不断靠近的那个地方,甚至有些重获珍宝的喜悦。
    他很久不曾感受到沉顿的时间都这样鲜活了起来。如此的慢,令人煎熬。如此的快,令人失措。
    他想起那一天,所有蒙尘的记忆里最明亮的一日。
    也是在这样一个绿皮火车上,车厢里只有十余个乘客是少见的安静。几扇车窗被打开,秋日干燥的风拂面而来,坐在对面的姑娘舒服的靠着座位看向窗外,齐肩的头发被吹得有些凌乱,在夕阳下看起来十分的柔软和自由。
    她的眼睛也是温暖的神色,映入窗外一层层染霜的树影,或者是一只不留痕的飞鸟。
    平静,温柔和幸福。
    年轻的摄影师拍摄过世间许多的美景,也留住过世人许多的喜怒哀乐,但从来没有哪一刻,让他如此迫切的拿起相机,来停止时间。
    他因为这张照片,在平遥摄影展上声名鹊起。但此后,他再也没有能够拍出过任何满意的作品。
    他好像,再也难以捕捉到其他或瑰丽或纯澈的景色了。不,是难以入眼。
    后来,后来真是个悲剧。那个姑娘夺走了他对艺术所有的奇想和灵感,而生活婚姻磨平了他所有的热情和追求。
    年轻的时候,他曾经一度以为找到了最真实最纯粹的自我,但发现其实这个社会上并不需要像他这样的人。甚至,这个社会仇视着他。
    好在,现在一切都毫无意义了。
    他终于去向了那个姑娘的地方,二十三年,念念不忘。今后,或许会他乡辗转,或许会驻足停歇,但只希望可以再次遇见她。
   
    摄影师忍不住把皮夹的照片抽了出来,这是他这一生,见过的最美丽的颜色。
    或许,会无缘再见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2018.10.21
   

   
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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